文/阡草
“等很久?”
张佳乐从侧门出来的时候,街灯下已经有人了。孙哲平倚着墙,手里夹一根烟,尼古丁味的浅青色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,消失在潮湿的夜里,听见问话才把脸转向他,然后摇了摇头。
他走上前,“什么时候学的抽烟,还这么浓的。”他问,劫走了那支烧过一半的烟,放到嘴边,没来得及抽上一口,便被拍到地上踩灭了,“干嘛呢你,浪费。”
“从来没学过。”
“那这是做什么?”
“心烦,随便买来烧一烧,没多大用处。”孙哲平说,从口袋掏出一盒抛给他,“看不出你比我清楚,还分浓淡什么的,给你抽吧。”
张佳乐抓下那烟盒看了眼,中南海。
公会部门几老烟枪说的,一毫克中南海,不如一杯白水。耳根一下子烫热起来,他叹口气,没再硬撑下去,“不抽,我就随便说说。”
“哦,那就扔了。”孙哲平根本不在意,手往裤袋一插懒懒地问,“现在去哪儿?”
“你喊我出来的吧,问我呢?”
“不熟,你带路。”
好些年没来,不晓得变没变,就算真的变了,自己大概也是看不出来的。孙哲平想,哪个城都一样,那几年,酒店和比赛场馆就几乎是全部了。
有点印象的就场馆后巷一个小摊子,卖烤串,他们以前常去,每次都吃得一嘴巴辣椒油,现在想想真是心大,也不怕吃坏肚子。再往前一间便利店,配烤串的汽水都在这买,要遇上小摊子没出来摆,就多买两包方便面。
那都是张佳乐拉他去才知道的地方,如果不在了,剩下的只能有陌生。于是孙哲平耸了耸肩,抱胸看他,光明正大当个无赖。
“去你丫的。”张佳乐气不打一处来,“你不熟我又能多熟,要熟直接给老韩打电话,带上他连保全都能省了。”
“别了,就那个烤串的摊子,要不到你常去的卖场逛逛。”孙哲平的嗓音沉了些,“随便决定个地点也可以,哪儿都行。”
张佳乐突然开口,“我没事。”
“谈谈吧。”
“要谈什么?”
“你想谈什么谈什么。”
沉默半晌,张佳乐抬起头,“唱K吧。”迎着孙哲平疑惑的视线,他又说了一次,“去唱K,我俩还没单独唱过呢,既然地点都可以就去吧,要谈什么,我们边唱边说。”
顶上的球型彩灯没人去开,包厢不太大,一张桌两张沙发,他们不知怎么的坐到了同一张上,呼吸间夹着一盏小灯,突然就显得落寞了。张佳乐翻出口袋里那盒中南海,敲出一支,问身旁的人要了火,燃起来放在烟灰缸里,烟雾沾上灯的昏黄,把电视上播着的广告也隔了开,就剩他们俩。
打车来的路上,张佳乐说要一箱的酒,孙哲平不想理他发疯,结果才走进KTV他就和柜台喊了,没能拦住。
这量,换作自己怕是睡上三天也不会醒。孙哲平看着那十二只瓶子想,这人的话,红个脸、扯瞎话,最多吐一阵吧。认识那年才十七的张佳乐就什么都喝过了,茅台格登干酒,元宵估计也是酒酿味儿,人从小培养的,他这点破水平哪能比。
然而没有,才第二瓶张佳乐就拿不稳杯子了,喀一声敲在桌上,出了痕迹,索性把杯子往垃圾桶摔,碎它个彻底。
神经。孙哲平皱眉,说好好的你又找什么茬儿?一面拉他的手来细看,好险没什么大状况。张佳乐抬起眼看他,半晌才淡淡地回一句:反正都要赔,摔了也无所谓。
这话太过平静,孙哲平反而不知该接什么好。他们之间隐约的不自在像湖面的薄冰,踩破之后,气氛便落进冬日的湖水,缓缓窒息在一片冰冷里。
谁也没伸手去救。麦克风在张佳乐手里左旋右转,遥控器则被孙哲平拿走,不看歌本,随意按了数字就送出去,刷满一屏幕年代和风格都乱七八糟的没名的歌。
聊胜于无的背景乐放到第四首的时候,张佳乐打开了麦克风,把那首歌唱成荒腔走板的闹剧,中间一段字幕飞速而过,他措手不及,没一个字落在节拍上,舌尖简直要打结,最后飞出了两句昆明话。
真难听,你根本不知道这歌吧。孙哲平在支离破碎的尾奏和回声里说了句。当了一回即兴歌王的张佳乐没否认,放下麦克风说你不也是,知道的就那么几首,扯着嗓吼来吼去,又能有多好听。
可其实他们听的是差不多的歌,一起听的。
那时候什么都一起。打材料打配合,修灯泡修会议室的空调,半夜穿汗衫短裤溜出俱乐部,咬着冰棍到公园逛,躺在不怎么干净的草地上瞎说,太多了,多得即使懒得回想也忘不太掉。
多得最后连对象也一起处了。
张佳乐曾经问他:要不退役也一起吧,有始有终,自死方休。孙哲平说你能不能更矫情点儿?连续剧少看,我不想你以后说咱俩死一块。张佳乐转身给他一拳,被接下来,半真半假地打了一架,最后扯着彼此的衣领撞在墙上亲吻。
可以放肆矫情的时候,他们太年轻,不愿意说也不愿意要。
到后来,再没机会说了,才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缺,就少那一句腻味的温柔。
“孙哲平。”张佳乐突然喊他,“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。”
“还好。”孙哲平说,“又不是没输过。”
“妈的,也有你一份,这话你自己收着。”
“一直都收着。”
“有时候在想,我这到底是坚持还是瞎折腾,就算真拿了冠军也不干净了,自己倒好,霸图和我一起被泼脏水,高兴还带心理负担的,多累。”张佳乐笑了笑,“所以要退役也该是我退,你看老林,多好一个人啊,和我不一样,真正的鞠躬尽瘁,他──”
“继续苟着没意思。”孙哲平打断他,“两年够了,你自己也知道,你俩就是天差地别,所以他才要走。”
林敬言的不甘心,和张佳乐不一样。
想多打一场,多打一天,想让人知道他不是做不到。那些挣扎的痕迹隐藏得不好,退场的背影并不辉煌,可那就是林敬言,平淡,认真,而且从容,或许多年之后会遗憾,但不会后悔没有回头。
然而张佳乐不是。这人就是手持烟花,走哪儿哪儿炸,心里永远有火苗,又太恋旧,曾经好过人的放不下,说过的承诺忘不了,冠军也好爱情也罢,往心底去的,就再不会被拿走。
“不懂你在坚持什么。说真的,没有必要,你一个人做再多,我欠他们的还是欠着。”孙哲平看了眼成拳的左手,掌心隐隐生疼,“大概是还不了了,你这样只是让我多欠一个人情。”
“既然知道还不了了,你回来干什么?”张佳乐问,“手没好不是?看着就疼,既然不想欠我那也别让我操这心。”
“没干什么。”他扯扯嘴角,“觉得不甘心而已。”
张佳乐沉默了一下。
“退役是你的决定。”他说,“北京医疗条件好你说的,分手也你点头答应的。全部人就你孙哲平最理智,最有骨气,不想一残疾人给战队养,怎么,现在知道不甘心了?”
“嗯。”
“妈的。”张佳乐的声音有点沙哑,“什么时候学的后悔啊,不适合你。”
“和你学的。”
继续待在这里,我迟早会折了你的手。
孙哲平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。发布会他念完退役声明就走了,去吃晚饭,顺便买了一份米线和两袋子小龙虾,回到宿舍时张佳乐已经等在他房门口了,抄走食物进房,一面吃一面抱怨媒体的嗜血。
所以你别走吧。张佳乐放下筷子,拉过他左手,从手掌心缓缓推到每一只指尖。留下来当指导也行啊,说走就走太恩断义绝了,那些人肯定拿这做文章,不好。
那双覆在自己手上的手很漂亮,指节修长分明。孙哲平安静地看了一会儿,最后对他说了那句话。
张佳乐的动作一顿,抬起头笑了笑,说那你还是早点滚吧,老子怕疼。然后继续替他按手,似乎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。于是他也没再作声。
隔天清晨他接到了电话。
“早。”张佳乐说,“睡着?”
“你呢,没睡?”
“睡不着。”
“嗯。”
“后天我送你,还有,趁现在分手吧。”
孙哲平握紧手机,手心发疼,“好。”他说。
挂掉通话后他发了会儿愣,看着窗外的天色由青转白,最后翻过身闭上眼睛。
这就是张佳乐给他那句话的答案了。既然感情没有变质,既然两个人都努力假装着理智,分一分吧,宁可这样,也不想等平衡崩塌,互捅刀子。
都不是小孩子了,这点道理怎么可以不明白呢。
飞机降落后谁也没去拨彼此的电话。分都分了,特地报平安什么的好像也没那必要了。
孙哲平搬进了早早谈好的套房,除了卧室,有客厅、厨房、一套卫浴,加一个阳台,比百花宿舍房大得多。
以前是宿舍和场馆,现在是家里和医院,乍看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,却完全不是一个样子。平凡的日子太无味,太世俗,取代不了曾经的绚烂和狂妄,他闭上眼就浮现一片地图,开了视频就不由自主地反复暂停复盘,被下咒一般的征状。
怕是手好之前人就先疯了。走出医院,大楼外墙的的屏幕正放着荣耀新区的广告,孙哲平站在那里看了很久,最后转身进了地铁,没再回头。
后来他读到一篇报导,说明的部分太学术,不好懂,结论倒是浅白:研究指出,运动员的内分泌在积极的训练下,会维持在一个较高的状态,和使用药物很类似,不再比赛后内分泌减缓了,已经上瘾的身体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,过程好比戒毒,痛苦而且难忍。
是这样。他忍不住笑了,原来人没疯,只是心里犯了瘾而已。
“那天正好比赛日,转播选了雷霆对虚空,我就上网找你们和嘉世的,七比三。”孙哲平说。
“怎么样。”张佳乐勾着嘴角看他,眼角却是红的,“打得不错吧,没你一样能行。”
“还可以,就是有个弹药打得太凶,看着不习惯。”
“以前是不想和你抢,怕你一狂剑输出太低不好看,真以为我不会了?”
“我没那样说。”
“还想了什么都,一次说说清楚。”
“想自己大概戒不掉荣耀了。”孙哲平说,往他脸上扔一张卫生纸,“还想过没人和你对着拍桌子,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。”
“无聊你妹。”张佳乐捂住了眼睛。
“做复健那时候常想起你送我去机场路上的事儿,说专心治疗、别忘给你去消息,交代了一堆,我回等我手好了再说,你整张脸就皱一块儿了,不知道是脾气上来还是要哭,怪难看。”拉下他的手,孙哲平丢掉那张湿透的卫生纸,用手抹抹他的脸,“可就挺想再看看的。”
“这台词不适合你。”张佳乐挥开他,一拳往他下腹招呼,“侧门刚见那会儿我有问你话,问的什么还记得不?”
“记得。”
“问什么了你说。”
“等很久?”
“很久。”松开没使力的拳头,张佳乐低声说,“太久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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